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博士决策室01(晓歌篇)

来源哔哩哔哩   2023-08-28 16:00:24

博士决策室,是博士自行设立在方舟上的12平房间。

错综复杂的建筑内部总会多出那么些无用的空间,方舟上亦是如此。负责建筑工程的部门对这些空间相当头疼,毕竟它们纯属是食之无味,弃之可惜的鸡肋。因此,当博士主动提交关于决策室建立的报告时,工程部门立刻批准了他的方案。

决策室,听起来像是具备指挥中心的职能,但实际上这里并不处理如此重要的事务。方舟上的所有人,上至管理层,下至临时员工,都可以通过预约的方式来到这里,跟博士和轮班的助理进行交流。交流的内容可以是闲聊,可以是对公司策略的疑问,更多的情况下会是咨询博士一些生活或专业方面的问题。这样看的话,咨询室会是更适合这个房间的名字,这也是博士原本提交的命名。但审核的干员拒绝了这一命名,理由是方舟已经有咨询室了,再来一个咨询室很难让人们辨认出这个房间和其他咨询室的区别,毕竟这是博士全权负责的特殊房间。


【资料图】

第二个理由则是,方舟上的大多数人对博士的回复持有极高的信任感。对他们而言,博士的建议具有极强的影响力,甚至可能改变某些干员的研究方向或人生道路。因此,将博士的咨询拟为“决策”,在审核的干员看来是更为准确的用词。

获得批准之后,博士把这里仔细地进行了整改。小小的房间里,除了接客待客用的桌子沙发和茶具之外,还有一套简易的灶台和厨具,能随时用冰箱里的食材做一顿足以填饱肚子的午餐。各类零食和饮料被放在角落的柜子里,旁边的书架上堆满了各类书籍,不管是查阅文献还是阅读小说都可以。绿植与挂画让房间看上去不那么逼仄,可以随意调节颜色的顶灯让这里既能是温馨的家庭餐厅,也可以是微醺的小酒吧。把柜台空出的一块墙壁翻开,液晶屏投影电视会出现在正对着沙发的方向;如果转动右侧的玻璃柜,一排乐器会出现在客人的面前,让初来乍到的人明白隔音墙壁的存在意义。对于这个房间的功能性,用麻雀虽小,五脏俱全来形容再合适不过了。

如果是用于摸鱼,整个方舟上应该找不出比这里更舒适的地方了。所以,为了防止博士改造这的目的是偷懒,凯尔希特意让当天的助理一同陪着,顺便跟博士一起听听客人的话。

当然,某些干员并没有那么可靠,因此凯尔希也会隔段时间前来查看情况。不过今天似乎不用凯尔希操心。

刚踏进房间,悠扬的提琴声就如蜿蜒的溪流,静悄悄地淌进博士的耳朵。尽管房间很小,小提琴声却显得并不刺耳,那悠扬的怀念与宁静的悲伤从琴丝的共鸣里,融入到恬静的氛围当中。

“博士。”听到脚步声,琴弓顿了一下,停止了歌唱。手持小提琴的女士背对门口,她的后背已不像刚来这里是那么单薄了。

“晓歌,其实你可以不用来这么早的。”

在和晓歌打招呼的同时,博士看到了沙发上的少年,他马上知道了今天的任务。于是他和善地冲少年笑笑,转而先和晓歌交代起一些日常事务。

“…最近感觉还可以吗?”

“谢谢您的关心,我的身体状态很稳定。那些地方也不是那么痛了。”

“不要勉强,还是得多休息。相较于身体,我更担心你的精神状态。”

“我没问题。”

沙发上的少年仍是低垂着头,双手局促不安地掐着沙发垫的边沿。在大约16岁孩子的耳中,大人之间的谈话像是环境音,对他而言无意义的字句致使语言成为了不规律排列的音节。

小房间里的一人一句在大约十五分钟后停止。 博士和晓歌默契地看向少年,瞅见他袖管下露出的一点黝黑的晶体,反射着扎眼的光线。

“哟,那边的小哥。埃克森?”

少年有些惊诧地抬起头。在他的印象里,处于更高阶级的人不太可能知道他的名字。

“博士…先生。还有晓歌姐姐。您们好。”

“叫我博士就行,太多敬语反而会让人觉得冒犯哦。啊呀,看来这小家伙跟你的关系挺好,晓歌。”

“我负责教他小提琴,博士。”

“哦…”博士有些欣慰地看了一眼晓歌和埃克森。“埃克森,晓歌姐姐怎么样?”

“姐姐很厉害,教得也很耐心,一听就懂。就是有时候,对我的安全情况有点过于…操心了。”

晓歌的目光显得有点黯淡。她知道自己的行为可能会为他人带来不必要的麻烦,但她无法控制。那只揣在她口袋里的布偶与这孩子的身影重叠,夹杂着鲜血的腥味和人类肢体发出的腐臭。它们死死地扯着她的心脏,阵阵地让晓歌体会身体被从中心撕成两半的剧痛。她想要道歉了——但在那之前,博士率先开了口。

“这样啊,那就好。过于操心你安全这个问题,嗯…成年人的心也是有自己的弱点的。为了保护脆弱的地方,成年人也会养成各种独特的习惯。晓歌姐姐这么做是在关照你,也是为了保护自己的心。埃克森可否忍耐一下,帮晓歌姐姐保护下她自己吗?”

“嗯。”

“谢谢。”

这句话是从博士口中说出的,而晓歌投向博士的目光带有一样的意味。博士回了一个浅浅的笑容,接着又把眼睛聚焦在今天的主角身上。

“那么,埃克森。就像我刚才说的,成年人是有弱点的。而在弱点被刺穿时,就会产生问题。如果自己无法解决问题,成年人就会去朋友,家人,医生,或者我这里寻求帮助。虽然你还没成年,但在这一点上你也是一样的,对吗?”

埃克森点了点头。

“如果是的话,你的问题是什么呢?”

埃克森踌躇良久,随后他抬起头,用犹豫又坚定的眼神回答。

“博士,我想要自杀。”

如果说心脏的跳动是一首宁静的协奏曲,那刚才晓歌的曲中就出现了令人颤栗的杂音,甚至停滞了一段时间。倒是博士显得很平静,他低头思考了一下,随后说到。

“我觉得这是个很勇敢的想法。跟我来,埃克森。”

三人向房间外走着,博士带着他们穿过走廊,来到方舟边缘的另一个房间。在这房间的门外就是甲板的一侧,那里目前没有人,安静地只能听到刮擦在门上窗户玻璃的风声。

“出了这个门,就是方舟的外沿。埃克森,你跟我来,我要确认一些事情。”博士打开门上的新锁,锁头发出咔哒的声响,然后坠在博士的手心,“晓歌…你就待在这里。”

“博士,那里很危险…”

“安心,我们马上回来!”

博士的话语淹没在高空疾风的呼啸里。他拉着埃克森的手,关上有些沉重的房门。晓歌就在门的里面,透过门的狭小玻璃,看向博士与埃克森被风吹起的衣角。埃克森望着远方,另一半泰拉大陆仿佛就位于地平线所在的彼岸。

“因为科技部的努力,在这样的高空下我们也能站得住脚,气压也不会让我们的呼吸产生困难。与此同时,我们还能最大程度地感受高空视野的开阔。很厉害吧。”

博士尽量大声地说话,确保埃克森能听到。

“科技部的叔叔阿姨,都很厉害。我肯定没法像他们一样。”

“是吗?”博士松开埃克森的手,闲庭信步地走向方舟的最外侧,靠向防止人们从高空坠落的墙壁。这墙的高度只到博士的腰部,因此博士双手搭在墙上一撑,把身体往后一挪——自然地坐在了墙上。

“埃克森,过来。”

埃克森顺从地迈开腿。博士拍了拍他旁边的位置,于是埃克森学着博士的样子,坐了上来。几乎是一瞬间,埃克森感觉自己的双脚腾空,狂风滑过他的后背,只有屁股接触到的地方算得上稳定。在方舟里待久了,埃克森都没有意识到他们一直是在高空中飞行的——现在他才发觉,自己的脚下是望不到头的深渊,他每时每刻都处于摇摇欲坠的状态。若是掉下去…

他的双手用力掐住屁股底下的墙壁,身体尽可能地前倾。呼吸变得急促,瞳孔不受控制地变化着大小,全身的肌肉和激素都在努力地运作,他还是第二次感觉到自己离死神如此之近。

“感觉如何?”博士笑眯眯地问着,“能往下看看吗?”

埃克森把眼睛眯成一条缝,从缝隙中瞥了一眼背后的下方,随后迅速地把头转回来。

“哈哈!有点高,对吧。从这里掉下去可不是开玩笑的哦!”博士笑哈哈地大声呼喊,随后他把手搭在埃克森的肩膀上,凑近他的耳边说。

“听我说一二三,然后我们一起往后躺。”

埃克森瞪大双眼,但博士的手死死扣住了他的肩膀,让他没法再向安全的内侧靠近。

“一…”

埃克森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。博士不会真的躺下去的,他知道这一点。

“二…”

哪怕知道,正在发抖的手臂却在表达另一种想法。一种基于生物本能的想法,不需要主动思考就能出现的念头。

“三!”

再次出现在室内的时候,博士要面对的是仍有些担惊受怕的埃克森,以及忧心忡忡的晓歌。

“博士…”

“没事的晓歌,舷外有防坠落装置。装置的网兜和悬浮系统肯定能托起我们两个。”

“如果系统暂时失效…或者,载重出现了问题…”

“我觉得我还不至于重到让系统失效…晓歌,别担心,别担心。”

就是觉得晓歌会出现这种反应,博士才没有让晓歌跟他出来。晓歌的喋喋不休与她悄悄拽住博士衣角的手指,将一半的担心和一半的生气传递到博士的眼中。一半的苦恼和一半的后悔混合在博士的手心,借由手掌与肩膀的接触传达到晓歌那里。

“求求您,别再做这种危险的事了。拜托了。”

“抱歉。我只是想确认一些事情…埃克森,你还好吗?”

“博士…我清楚了很多事情。”

“比如?”

“我知道您要确定什么了。我想要的不是自杀,我只是想不到活下去的理由。”

“聪明的小家伙。”博士拍拍他的脑袋,“我想知道你的小脑袋里还装着什么,才能让你想到自杀的。剩下的话,让我们回去边吃些饼干边说吧。”

重新回到房间里,埃克森被风吹乱的头发在晓歌的梳理下再次变得服服帖帖。在他啃着脆脆的小熊饼干时,博士又一次看起了关于埃克森的资料。

“嗯…埃克森,你的成绩很不错嘛。”

“谢谢您的夸奖,但我的成绩是平均水平。”

埃克森说得没错。综合来看,他是个没有短处的学生。不过不管是哪一门,他都正好处在所有学生的平均线左右。

“你有什么兴趣爱好吗?比如,音乐?小提琴?”

“我…我不知道。虽然我有在学,但我觉得这不是我感兴趣的事情。”

晓歌轻柔地用梳子整平他最后一缕卷发。“不过你已经学得很好了,埃克森。我为你的成果感到骄傲。”

“谢谢您。但,不像小森他们那样,我没有他那种…热情。”

“小森是你的朋友吧?”博士翻到下一页,“还有米雪儿,阿帕他们。”

“嗯。”

“他们对你怎么样?你可以诚实地说哦,我和晓歌姐姐很会保守秘密。”

“他们对我很好…是我最重要的朋友。米雪儿喜欢画画,她每天都会画病房前护士姐姐和哥哥们送来的花。小森的小提琴拉的很好,要不了多久就能上台表演了吧。还有阿帕…他有点精力过剩,但我不讨厌,毕竟他喜欢运动嘛。”

“那么你呢?”

“我…”埃克森的脸上浮现出难以判断是喜是悲的表情。“我总是被他们拉着一起玩。他们说,不太能看出我喜欢什么。虽然他们想把自己的爱好推荐给我,但我可能不会喜欢他们喜欢的东西,所以他们会陪我一起找。他们真的是我很好的朋友…所以博士,我们没有出现类似欺负,或者霸凌这样的情况,就连冷落某个人也没有。希望您不要质疑我们的友谊。”

“对不起啊,但是我遇到过经历这些的孩子,所以才会问的。”

博士把目光投向埃克森的老师。从晓歌肯定的眼神来看,埃克森没有强迫自己撒谎,他与朋友们的相处也确实是非常愉快的。

“那么,埃克森的爸爸妈妈呢?他们如何?”

“我爸爸是银行职员,我妈妈是医生。我们家没有那么贫穷,但也不是百万富翁的家庭,不过我觉得这样就已经比许多人厉害了。我的爸爸妈妈会记得我对芒果过敏,知道我害怕蜘蛛,也知道我不喜欢吃生日蛋糕。他们总是很和善,虽然我做了错事时会生气,但他们从来没有打过我…除了我还很小的时候。我很喜欢我的家。”

“嗯…能让我看看你的手臂吗?”

埃克森没有表示抗拒,说明矿石病并非他的问题根源。他掀开自己的袖子,薄薄一层黑色的结晶覆盖在他的手臂上。博士走上前查看,结晶附近的皮肤没有表现出急性过敏的状况,说明他的病情被控制得很好。

尽管如此,就目前的医疗水平而言,矿石病仍然是不治之症。对于少年而言,绝症带来的压力还是太大了。正是拥有最多可能性的年纪,却要面对比其他人更早消逝的命运,很难不让人质疑自己接下来的人生是否有意义。

“埃克森怎么看待这个?”博士指了指他手臂上的结晶。

“很痛,特别是新的矿石从皮肤底下长出来的时候。但是这也没有办法,毕竟这个病就是这样。大家都是这么熬过来的。相比之下,我已经比很多人要幸运得多乐。”

“你是个很坚强的孩子,埃克森。在和你有相似境遇的孩子中,你是我见过最成熟的。但是太成熟也不是一件好事。埃克森,我想再请教你一个问题。你觉得,怎么样才算是活着呢?”

这不是一个容易回答的问题,所以埃克森思考了许久。在晓歌放下梳子时,他给出了自己的答案。

“我…听说过一些晓歌姐姐的事情。虽然我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,但晓歌姐姐似乎是被人逼着做了很不情愿的事,然后因为矿石病被那些人抛弃了。明明经历了很可怕的事情,但她却没有在我们面前讲过,也没有展现过半点脆弱。她在教我们的时候,大家都能从她身上感觉到一种特别特别高雅,又很温柔坚强的气氛,仿佛她的身边就是安全的避风港。我觉得晓歌姐姐真的很厉害。”

“在这个地方,虽然我还是个孩子,但我见过许多像晓歌姐姐一样厉害的人。有刚刚失去自己女儿的叔叔,有被爸爸妈妈打到残疾的女孩子,还有偶尔会突然打人的那个男生,事后他又会向别人道歉说打人是因为自己的矿石长在了脑袋里。包括博士您…似乎也失忆过,到现在为止还记不清以前的事情。”

“但你们都很厉害。不只是活着,你们都有自己的梦想,哪怕这些梦想很容易失败。小森只有两年的时间了,但他还想着去维多利亚的音乐厅演奏,明明那里是不让矿石病患者进去的。米雪儿少了一只手,但是她总是在画画,因为她觉得自己总有一天可以创办自己的画展。阿帕腿上的结晶让他不得不做截肢手术了…可他总是笑着,说装上义腿之后一样能跑能跳的。爸爸和妈妈因为我的病丢了工作,虽然他们现在在这里任职,可是他们明显都很累,只是走在路上都可能会因为睡着而摔倒。尽管这样累了,他们却还要每天安慰我,照顾我。”

“明明连简单地生存都十分困难,明明活着对他们而言都是一种挑战,可他们的意志力,能力,还有精神,就像是太阳一样耀眼。我由衷地相信,他们这样的人肯定能照亮这个世界的一角,他们那样才能够叫做活着。而我,四肢健全,家庭美满,也有陪伴的好朋友和好老师,还有您这样的大人帮助我。可是拥有如此优渥条件的我,没有梦想,也没什么感兴趣的事情,甚至偶尔会不想努力,只是单纯地生存着而已,简直就是白吃米饭的蛀虫。为别人创造不了什么价值,自己也不想实现什么理想,只是接受着他人的帮助,浑浑噩噩地学习,吃饭,接受治疗,睡觉,全凭自己的本能活着。而在得了这个病之后,我就彻底找不到我活下去的理由了。反正我早晚都会变成一块矿石,那我现在死去和在将来死去,也没有什么不同吧。对于现在的我而言,只有生物的本能让我不要死掉而已…但是,除此之外,我找不到继续活下去的理由了。”

说完这么一长段,埃克森忽然觉得在自己看来深思熟虑的想法,或许对两位大人而言太过幼稚。一股羞愧之情涌上心头,把他刚刚激起的心脏急促的悸动平息了下来,随之而来的是强烈的羞耻感。他只好交握双手,用牙齿咬住下嘴唇,不敢抬起头去看博士和晓歌,生怕他们两人脸上出现轻蔑的笑容。

但那两人似乎没什么动静,于是埃克森斗胆看了看他们的脸。博士摘掉了自己的兜帽,他紧缩眉头,似乎在仔细地咀嚼埃克森刚才的一番话。自己身后的晓歌姐姐的眼神仍然是那样温柔而文静,但她似乎也被触动到了心弦,正在自己的记忆中翻找着什么。

两位大人沉默着,都在考虑如何给这孩子一个接近完美的回答。逐字逐句地考虑好要说什么之后,先发话的是晓歌。

“埃克森。既然你已经知道一部分了…那就让我把能够说给你听的内容补全吧,反正也不是什么秘密。”

特意隐去不适合孩子听到的内容之后,晓歌抚摸着刚刚打理好的埃克森的头发,一边再次把那段辛酸的过往复述了一遍。上次她说起关于自己过去的事情时,她就在抚摸自己宠物的羽毛。兴许这种习惯能缝补她内心的伤疤,博士这样想着。

埃克森安静地聆听着。在他以往的认知里,任务就是类似于公司职员的工作,训练的意思是长跑或者跳高这样的体能测试,教官则是杜宾那样严厉却也温和的大人。尽管他无法想象晓歌的过去究竟是什么样子的,但晓歌眼睛里罕见的湿润与抓握自己头发的力度让他知道,只是说出这段故事,晓歌也一定非常的痛苦。他看向博士——那双黝黑的眼睛始终注视着晓歌,在一眼望不到头的黑色中萌生出了强大而坚韧的力量。犹如常青藤一般,仅仅只是攀附着这堵高墙般的黑暗,晓歌便有无尽的力量,向着更为光明的上方攀登,攀登,直到被阳光沐浴。

“躺在贫民窟里的时候,埃克森,你觉得我在做什么?”

“...”埃克森没想很久。他只是觉得自己的答案与晓歌姐姐似乎不太匹配。

“在自杀吗?”

“嗯。切确地说,是比自杀更窝囊一点的等死。就好像失去操纵者的木偶,如果没有人提起拴在我四肢上的丝线,我就会躺在落满灰尘的仓库里,一点点的腐朽,最后变成尘埃。在最开始被博士他们救回来的时候,我就像你一样,找不到自己活着的理由,不清楚自己活着的目的是什么。如果博士他们还要让我做跟之前一样的事情,那我会马上自我了断。”

“那时候的我没有梦想,没有愿望,就像你一样。可能我以前的梦想是音乐吧——但是事到如今,我已经记不起自己究竟是不是喜欢音乐了。音乐在那段经历过后,对我来说只是屠刀上盖着的沾血羊皮而已。可是现在,除了音乐之外,我找到了我最想做的事情…那就是见证。”

“见证?”

“对,见证。哪怕没有理想,没有愿望,总归还是可以见证他人,帮助他人的愿望的。在来到这里,见闻了各种事情之后,我对这里的人们产生了好奇。就比如,如果无法在维多利亚的音乐大厅里,小森会不会在超越那里的音乐殿堂中演奏?米雪儿的画作能不能跨越世纪的阻碍,被未来的人们追捧?阿帕的奔跑可不可以在太阳的照耀下,成为其他运动者们共勉的塑像呢?当然,我最想知道的是…这片病入膏肓的大陆,可不可以被一群人的热情,智慧,力量,以及希望所拯救?”

“基本上是做不到的吧…这不是比他们原来的愿望还要更难吗?”

埃克森小声地嘟哝着,他不想否定这些耀眼的梦想,但现实的引力能够将所有向上的愿望抓扯着陨落。晓歌毫不意外埃克森会有这样的想法,她只是闭上眼睛,继续讲述。

“做不到或者做得到,都无所谓。我是来见证他们的,成功或失败不过是一个结果罢了,这都是说不定的。我对我自己的未来没有期望,但看着他们努力往前的模样,我也情不自禁地想要为他们加油。因为他们是在向前跑动的,为了给予他们帮助,我的双腿也就被带动着跑了起来——就在他们的身后,跟随他们奔跑时带出的尾流,我感觉到活着是多么轻松而愉快的事情。看着他们,我忽然意识到,活着不只是一个人孤独地前行,也是一群人奋力地挣扎。也许你不像其他人那样,找到了独属于自己的那条跑道,还在模糊不清的道路上前进…但是你可以看看其他人,看看他们是怎样奔跑的。去跟着他们试试——感受他们在生活中的汗水,酸痛,快乐,各种各样的情感,风景,还有他们人生的尾流——就算你直到最终的那个时刻都没法找到自己的路,可是不知不觉中,你已经在活着的路上了。你也会跟着他们跑起来,不是吗?”

很多人在生活的路途中总是向前看,向上看,却很少有人认真地向旁边看。大家都只是盯着每个人跑到了哪里,却很少有人观察其他人奔跑的路线,身上的伤痕,以及每个人的表情。因为特殊的经历,晓歌把自我和结论从人生中剔除,因为在她看来,自己的自我在很早之前就已经迎来了终结。因此,仍然生存着的她将目光投向了其他人,如同看着幼苗一点点发芽长大的孩子,为那小小苗头的青葱而快乐,为它经历的狂风骤雨而哭泣。无形当中,她的自我在见证着他人前进的过程中被重塑,她的人生道路因为其他人的路而向前延伸,她离自己最害怕,最恐惧的那个词汇的本意越来越近——

老师。

博士早就觉得晓歌很适合当老师,不论是能力,性格,还是她喜欢做的事情。现在的她受制于自己的创伤,还不能让这些孩子叫自己老师,只能以姐姐之类的词汇代替。但是总有一天,或许就是明天,她会慢慢地接受这个称呼,因为她正在做的事情早已是一名称职的老师应该做的了。

“那晓歌姐姐,你现在在见证谁呢?”

“嗯…”晓歌抬起头,脸上罕见地露出了微笑。“你啊,还有其他的孩子们。包括另外一些哥哥姐姐,或者叔叔阿姨,他们也是。”

“哦…那博士呢?”

“他是我最在意的一个。我会用一生的时间见证他的理想。”

很沉重的视线笼罩在博士的身上。尽管沉重,博士很乐意负担这样的重量,因为它代表着信赖。晓歌的话对埃克森而言,一定会有启发吧,毕竟这是晓歌用自己的人生总结出来的。

但还不够。博士把下巴搭在手背上,看向正在思考的埃克森。

“嗯…晓歌姐姐刚才说的,很有道理。不过我的话,可能和她有些不同的观点。用简单一点的话来说…你不太尊重那些人啊。”

“...?”埃克森一头雾水。

“你觉得,那些人的梦想啊,理想之类的,一定是那种格外高级的东西吧。也就是说,那些是普通人一定做不到的事情,但他们的条件连普通人都不如,却想要做到。”

“嗯。”

“你不觉得自己很傲慢吗?”

博士的语气有些严肃,一反常态。

“傲慢…”

“是的,傲慢。你真的认为,他们是那种什么也不懂的傻瓜,完全不知道自己的梦想是几乎不可能实现的吗?你觉得他们没有认清自己拥有的各种缺陷吗?什么崇拜,尊重——那只是你一厢情愿地感动而已,埃克森。你觉得,你是比他们更清醒,更现实,更早认清生活的无力的人吗!”

“我…”埃克森无法反驳。那种油然而生的,对他人的钦佩,是不是也代表了他对其他人抱持偏见的评价呢?

“他们的行为看似是飞蛾扑火,实际上是在紧紧地抓着最后一根稻草,好不让自己的生存欲望消失。如果没有对于未来和生活的想象与愿望,他们会立刻自我了断。为此,他们不惜在现实一次又一次地提醒自己的无力之后,选择拼尽全力地向前迈进。他们可不是在平地上向前跑——如果他们不迈开自己的双腿,生活的巨浪会直接击垮他们,撕碎他们,就和我一样。如果我不再坚持,你觉得这方舟上的几百几千号人还能活下去吗?哪里有什么梦想,没有那么高端的东西!所谓的梦想,那只是现实的海洋中抱着的那块破破烂烂的木板,没有它,没人能在这个世界上活下来。为什么要活下去?很简单,活下去的目的就是为了活下去。你的身体,你的心灵,你爱着的人,都在提醒你这一点,仅此而已;人们只是在挣扎着,不让自己溺水罢了。你要居高临下地在巨轮上看着挣扎着的他们,一边喝着手里的果汁,一边为他们拼命地扑腾而落泪吗?”

话毕,似乎是意识到自己有些言重,博士咳嗽了一下,用更加轻快的语气补充。

“你很有灵性,埃克森。稍微点你一下,你就能明白许多事情,这件事也不例外。你说自己只有生物的本能让自己活下去,那么其他人呢?其实大家都一样,大家接着生活的原因,都不过是生物的本能。只是这个本能会间接地投射到愿望,家人,朋友,还有许许多多的东西上,牢牢地把你拴在这个世界里。所以,和别人的想法不太一样,我一直觉得自杀是一种特别勇敢的行为,因为这是一种违抗本能的举动。我尤其讨厌生不如死这个词——因为还能用这个词的人并不知道死亡的感觉,就擅自觉得生存下去比死亡更加艰难,这是对死亡的亵渎。在我看来,清醒着自杀需要的勇气是常人难以想象的,而非胆小懦弱就可以概括。埃克森,既然你有过这个想法,那就证明你应当拥有继续生存下去的勇气吧?去像他们一样,拼命地,努力地挣扎吧,因为你其实和他们处在同一个情境下。我相信你和你的朋友们,都能成为令人尊敬的人的。因为人是很渺小的,所以仅仅只是生存下去,也能绽放出夺目的光彩。”

“嗯…我明白了。”

和有些孩子那种遵从命令似地回答不同,埃克森的眼睛闪闪发亮,他是的确明白了什么才做出了回答。

“还有什么别的想问的吗?”

“…暂时没有了。”

“如果想到的话,可以下次再来,我会给你留个门的。当然,跟晓歌姐姐谈也可以。”

“嗯。博士和晓歌姐姐再见!”

在踱步出门之前,埃克森回头看了一眼晓歌和博士。他思考了一下,然后问晓歌。

“晓歌姐姐,您会弹大提琴吗?”

“会。”

“可不可以…教我大提琴?”

“当然可以。”

“谢谢您,晓歌…老师。”

说完之后,埃克森头也不回地离开了。博士收拾起桌上的文件,顺便关切地看了看晓歌。

“没问题吧?那孩子刚才说的。”

“…嗯。有点不太舒服,但是…比以前好。”

“你的应激比以前缓和了不少。看来你越来越习惯更加普通的生活了。”

“这要感谢岛上的大家。如果没有大家的话,我可能还是会在那里死去。”

晓歌看着埃克森刚才离去的方向,喃喃自语。

“真像…”

“嗯?”

“没什么。我只是觉得,那个孩子跟我有点像。”

“嗯,是很像。聪明,成熟,安静,简直就像是月夜下的微微风声。但还是有不一样的地方。你比他更脆弱,也更坚强。比他脆弱是因为他没有经历你的过去,比他坚强是因为你在守护他的未来。”

“我没有那么厉害,做不到守护。我只是看着而已,就像看着您一样。”

“是吗?”博士帮晓歌倒了一杯花茶,“我倒觉得你很厉害。尽管自己没有理想,却愿意帮助他人实现愿望,这不就相当于一次实现好几个愿望吗?更何况,什么好处都没捞到。我可不会做没好处的事情。”

“您说笑了。救下我就是没什么好处的事情,您和您的同伴还是做了。”

“太谦虚就是自傲哦。你帮了我很大的忙,晓歌。我衷心地感谢你。托你的福,就算我对我的过去一无所知,也仍然可以坚定地走在这条路上…因为我再不想听到我的干员们,用那样痛苦的声音呼唤我的名字了。我一定会保护好所有人,以及你,晓歌。”

“是吗。那么我永远信赖您的诺言,一如既往。”

晓歌背过身,默默地走向陈放乐器的柜子。

“博士,离其他的工作还有点时间。要不要听听音乐呢?”

“哦!晓歌亲自弹吗?那肯定要听!”

“要听什么?”

“嗯…我对小提琴曲不太了解…你选一个自己喜欢的吧。”

琴弦微微颤动。

“Liebesleid?”

晓歌的脸微微一红,琴声出现了一丝波动。

“您刚刚说您不懂小提琴曲。”

“略懂。”

那您可能,也听得出这首曲子中包含的深意吧?

晓歌如此期望着。如同回应她的期望,博士微笑着看着她,仍然是点点头,说。

“略懂一些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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